圍繞在昌浩床前的神將都睜大了眼。
「什麼?晴明倒下去了?」
怪物不自禁站起身來,朝著水鏡內的玄武與太陰喊著,聲音大聲了些,玄武還不要緊,太陰整個人都藏在玄武背後,嚇得臉色發白,只差沒發起抖來。
「是的,臉色發白,昏迷不醒,我們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。」被當成擋箭牌的玄武苦笑著。
勾陣聞言,擔心地看了看同樣昏迷不醒的少年。
「跟昌浩的情況一樣啊……晴明是何時倒下去的?」
「時間……是半天前……啊!」玄武突然省悟了些什麼:「跟昌浩倒下去的時間差不多!」
勾陣點點頭。「果然如此,看樣子這是感應,因為昌浩出了事,晴明才會跟著倒下。」
「……」怪物看向昌浩,那面容連睡夢中也不安穩,眼皮也顫動著,他別過頭去。
「那麼,如果是感應的話,嚴格說起來,晴明的倒下,是受這少年的拖累……」
此言一出,騰蛇突然心裡一痛,收住了話語,而其他神將都以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他,六合與勾陣更帶著責怪。
「你說什麼……」勾陣壓低聲音,以不吵醒病人的最大音量說著。
「這是你能說的話嗎?騰蛇!你……」正要繼續罵下去,卻想起他什麼都忘了,不禁住了口,狠狠瞪了他一眼。
「別在昌浩面前說這種話!永遠也不!」
怪物受不了勾陣譴責的眼光,偏過頭去。
現在的情況,晴明與這少年雙雙倒下,如果是以前,自己會毫不猶豫的趕回京都,因為只有晴明才是自己唯一的主人,是賜給自己「紅蓮」這名字的重要之人,為了他,自己可以犧牲一切才對,但現在為什麼,明明有回去的衝動,卻一直遲疑著?
是為了這少年嗎?
正在他猶豫之時,那少年虛弱的嗓音卻響起。
「……是我害的。」
突如其來的微弱聲響,卻瞬間吸引全部神將的注意力,昌浩慢慢地睜開眼,連氣息也微弱,語氣卻那樣肯定。
「是我害爺爺陷入險境……」他看向化身怪物的紅蓮,吃力地撐起身子,在他旁邊的勾陣想扶他卻被推拒,昌浩撐起身子,直直地看著怪物,原本純真無邪的瞳,此刻看來卻那樣深不可測。
「你想回去,對不對?想回去爺爺身邊……」
怪物一震,像是身體深處的什麼被碰觸到一般望向他,兩人視線接觸的同時,彷彿靈魂一瞬交集般,只是此時的兩人,連那樣的接觸都只剩下痛楚。
「爺爺是被我拖累的,他年事已高,經不起任何意外,所以……」
「不用顧慮我,你回去吧。」
「就算以後不再變成小怪的模樣……也不要緊。」昌浩慢慢地說著,語調沈重而穩定,就算每一個字說出的同時,都狠狠洞穿自己的心。
再明白不過的寓意,這是道別的話語,代表從此以後,兩人的連結從此斷絕。
怪物靜靜地看著他,紅色寶石般的眼裡看不出任何感情,一時間四周靜了下來,神將們都知道昌浩和小怪之間那樣親密的情感,那只不過是不久前的事情,然而怪物已不是以前的「小怪」,紅蓮也不再是以前的紅蓮,而只有他們兩人知情的,彼此肉體的牽繫,此刻卻成了最痛的牽絆。
經過彷彿數百年的靜默,怪物什麼也沒說,一翻身便消失了蹤影。
當那白色身影消失之時,昌浩彷彿突然失去了力氣,他慢慢地躺下,像在那瞬間失去了所有生氣,那失去血色的臉龐那樣憔悴而蒼白。
「昌浩?」勾陣扶著少年,感覺像是連骨頭都被抽出般癱倒,擔心地叫他,昌浩卻輕輕地說話,甚至強撐著露出笑容。
「我沒事的,讓我一個人好嗎?我不是爺爺,年輕力壯的,只要休息一下……就好了。」
勾陣無言,她看得出昌浩的情況並不好,但她明白,如今的昌浩需要的不是安慰,而是獨處。
一個人默默舔舐正在流血的傷口。
她帶著其他神將們退了出去,昌浩目送大家離開,甚至露出了笑,只是那笑容在只剩自己一人的時候,完全消失了。
黑瞳看著京都的方向,小怪消失的虛空,只是那眼神是虛空的,找不到任何憑依,像失根的浮萍。
這不是臨時衝動。而是他想了幾天做下的決定,發生這樣的事,只是給他一個契機罷了。
逼自己放掉他,放掉小怪,放掉紅蓮,也放過自己。
像是將自己的心開了一個洞,而這個洞將永遠不能補滿,然而昌浩知道,這是如今唯一的選擇。
「不要緊的……這樣……就好了……這樣就……」
不自禁地出聲,像是在說服自己,是的,我不是爺爺,我只是昌浩。
你已經徹底忘記,以後也不會再想起的人。
『晴明的倒下,是受這少年的拖累……』
想起怪物最後的話語,那隱含責備的話語徹底刺穿了他的心,那當下他疼得發抖,只能死死咬住下唇,直到鮮血流出,就像心臟流血的顏色。
他終於明白,再留他下來,只是繼續傷害對方,而自己的下場,則是慢慢地,一刀刀深深劃下,直到凌遲至死。
他淒然一笑,閉上了眼,晶瑩的淚隨臉龐無力微側而滑落。
就在此時,昌浩曾經設下的,在房屋周圍的結界完全消失,而從房屋中間的地爐身處竄出的,是黑色的影子。
***
騰蛇全力奔跑著,他已經不是怪物的模樣,而是變回了原形。
適才看著那少年,騰蛇明白他的意思,那是告別,放自己回到晴明身邊,也代表之前兩人之間的種種如同雲煙般消散。
消散?我與那少年之間,除了那一夜之外,還有些什麼嗎?
男人自嘲地笑了起來。
那少年的眼神,那是他第一次那樣正面地望著自己,沒有閃躲,沒有偽裝,他直直地看著自己,赤裸而無從躲藏的感情,然而更多的,卻是深得見不到底的放棄與絕望。
那眼神讓他迷惘,讓他一瞬心痛,然而當下對於晴明的擔心更勝一切,所以他走了。
是的,我與那少年之間,什麼都沒有,那樣如同紙般的感情,就算放棄也……
……
騰蛇突然停了下來,手按著額角。
少年的影子再度從腦海中被抹去,然而那深不見底的眼神被硬生生奪走時,殘留的感情卻難以消除,反而因為想不起而刻劃愈深。
深埋在記憶深處的痛楚,似乎隨著記憶被挖走而更加深刻。
疼得他落下淚來。
手觸摸著淚,騰蛇看著留在手中的晶瑩,難以理解此刻胸口的痛,算是什麼?
我應該現在就回去的,立刻回到晴明身邊才對,那才是給我名字的,那個唯一之人啊!為什麼現在卻心痛不止?
為什麼?我到底失去了什麼?為什麼想不起來?
難以理解的感情在胸口沸騰著,無法平靜,刻骨銘心卻不知所以的悲傷在胸口燒灼著,不知如何處理才好。
騰蛇突然向來時路望去,有股衝動想要回去,不是回到晴明身旁,而是另一邊,自己剛剛才離開的地方,那裡,似乎有什麼人,什麼事物,那是,我失落的東西……那股難以解釋的感情如此強烈,強烈得他無法再往前走出一步。
就在他陷入掙扎猶豫之時,從京城方向突然出現了一隻鳥,發出細細的鳴叫聲停在他的手上,只是手才接觸到,那鳥卻變成了紙符——晴明的式神。
上面只有一句話。
「忠於你心之所向。」
看著那張紙符,騰蛇,不,紅蓮熱淚盈眶,朝晴明所在的京城方向看了一眼,毅然決然地回頭。
果然是晴明啊,如果是……的話,一定會罵你老狐狸的吧。
等一下。紅蓮再次按住額角,夕陽色的眼瞪得好大。
這念頭……這是,誰的記憶?是我的嗎?我想叫的名字,是誰?為什麼那麼熟悉卻又陌生?那樣的直接反應,伴著剛剛的心痛一起,這到底是什麼?
捏緊紙符,騰蛇再也沒有猶豫地往回狂奔。
我必須去尋找……這痛楚,這感情的來源……
只是當他回到那個讓他迷惘的所在,那個失去的事物卻已然不在。
當他出現在神將們落腳處的房屋時,大家對他折返的反應都是一臉意外。
「你怎麼回來了?晴明呢?」
無視於勾陣的問句,騰蛇直直走到她面前,夕陽般的眼灼熱而焦慮。
「你知道的吧,勾。」
勾陣詫異地望著他,卻了然地垂下眼。
「……你終於察覺到了嗎?」
「告訴我,我到底忘記了什麼?那是……很重要的東西,是嗎?」
勾陣抬起眼,深深看了他一眼,若有深意。
「也許是吧,但你畢竟忘了,告訴你也沒有用,只是徒增你和他的迷惘而已。」
「他?他到底是誰?跟我有什麼關係?快告訴我!」突然激動起來的語氣讓勾陣瞇了眼看他,像是不屑又像是研究他的真心。
「我真不懂你,騰蛇。如果你真在乎,為什麼要說那種話?」
「如果你改不掉騰蛇的殘忍,就不要以紅蓮的身份接近昌浩!你可知道你那句話傷他多深?」
勾陣的責怪裡,騰蛇只注意到那個陌生的名字——昌浩,然而他對那名字的注意力再度像流水般流走,無比的焦躁讓他咬牙。
「你說的那人,他在哪裡?」騰蛇壓著性子,連聲音都嘶啞了。
「在你剛剛才待過的屋子裡……不要去打擾他!」才說完有諷刺意味的前句,騰蛇立刻奔去昌浩所在的房間,連勾陣的叫喊也不顧。
然而,裡面一個人也沒有。
意料之外的景象讓騰蛇不解,勾陣呆住了,其他神將也騷動起來。
「昌浩不見了!」
少年醒來的同時,一陣茫然麻痺著他的感官,腦袋迷濛著,眼前也一片模糊。本能地想移動身軀,卻發現四肢難以動彈,竟像是受了綁縛。
悚然一驚,他轉頭望去,竟發現四條白麻繩綁住了四肢,四條繩子強制展開了身軀,詭異、難以想像的情況讓昌浩打了個寒噤。
為什麼會這樣?他慌亂不已,試圖掙脫,繩子卻綁得更緊,一陣恐懼湧起,他停了下來打量四周,什麼都沒有,甚至不是普通的房間,感覺除了自己之外,沒有其他堪稱實物的東西,就像是自己已經死了,靈魂與身體卻還合而為一。
到底是怎麼回事?昌浩忍著恐懼,回想著昏睡前的一切,一切漫無頭緒,卻本能地浮現那男子的身影。
紅蓮的名字身影浮現腦海時,一陣刺骨的疼痛從心臟處遍及全身,昌浩忍不住叫喊出聲,那疼痛,竟像是火烙一般,疼得昌浩渾身發抖,更糟的是,隨著刺骨的疼痛,昌浩發覺自己的靈力竟沿著捆綁四肢的繩索快速流逝,一時間渾身無力。
靈力外洩好不容易休止之時,一個聲音像是在耳邊,又像是直接在腦海裡響起。
「你醒了啊,不愧是那個安倍晴明的孫子呢,靈力果然深藏不露。」
不知從哪裡傳來的聲音讓昌浩驚跳,猛然抬頭四望,除了一個漂浮的黑影之外,卻看不到任何東西。
「是誰?」聲音嘶啞著,昌浩死瞪著那逐漸漲大的影子。
「你的靈力真是極上品啊!精粹而純潔,後繼力十足,連我都可以現形了呢。」
說著在昌浩面前,那漲大的影子逐漸成形,成為通體漆黑的怪物,黑色身形周圍如鬃毛般的影子飄揚著,像是在他面前耀武揚威。
「……你到底……是誰?」昌浩忍著痛楚開口,異形則發出詭異的笑聲。
「我是誰不重要,重要的是我得到了你和你的靈力,我就能得到足以與那個晴明對抗的力量,甚至可以打敗遠方異國的妖魔!這都多虧了你自己卸去結界,真是幫了大忙呢,小子。」黑影一瞬漲大,像是手舞足蹈一般。
「……我自己……卸去結界?」昌浩茫然,卻隱隱知道問題出在何處。
送走了小怪,在閉上眼睛的時刻,痛至極點的心起了自暴自棄的念頭,再也沒有力氣維持結界的完整,也許在潛意識裡,就這樣沈入夢中,不再清醒,也許是自己最後的期望……
失去小怪,失去紅蓮的悲傷再度湧起,絕望的情緒席捲時,一陣和剛才一樣的痛苦再度折磨,奪去了昌浩的靈力。
「……嗚……」忍不住呻吟,清楚地感覺心臟的痛苦和從繩索流走的靈力,昌浩努力張眼看著那異形,隨著靈力的流逝,昌浩能感覺那異形的力量膨脹著,他不自禁地喘息,心痛與靈力流逝之間的前後關聯,讓他本能地恐懼。
「終於察覺到了嗎?我可以讀取你的記憶,察覺你最痛苦的所在,乘虛而入奪取你的力量。愈是痛楚的記憶,靈力的防禦就愈脆弱,你心靈一旦失守,靈力自然就會流失。」
「你那結界一下子就變得脆弱,最後完全消失了,得到你簡直不費吹灰之力。」
「不可能……就算結界消失,外面明明神將們都在……」
昌浩喃喃說著,黑影又漲大起來,得意的「笑」著。
「我早已侵入,潛伏在你的心裡,忘記了嗎?」
昌浩猛然想起那讓自己一瞬間失去意識的妖力,卻同時體悟到,那時紅蓮離去時的景象,這妖魔都看在眼裡……有關紅蓮的念頭浮起,心臟如針刺劇痛,靈力外洩的痛楚讓昌浩不由自主地顫抖,死死咬著唇,雙手死抓住繩索,手上與臉上沒有半分血色。
「又想起痛苦的事了吧?看樣子你傷得很深哪。」
黑影「伸手」想要碰觸昌浩的臉,少年本能的避開,死瞪著那黑影,雖然他動彈不得,根本無從躲避,但他不想被看到,不想被看到最痛苦的回憶。
那個難以癒合的傷口,不想被任何人察覺……
而那觸手則無視他的厭惡,被碰觸的時刻,皮膚沒有觸感,心卻感到一陣涼意,衰弱的靈力想抵抗卻力不從心,被窺視的感覺伴著絕望與不堪。
「想隱藏是沒有用的,我可以察覺你記憶裡最痛苦的地方,等到你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之時,你所有的靈力都將歸我所有。」
「你很想要忘記他吧?忘記那個讓你痛苦的記憶?」
「想要忘記嗎?那就將靈力給我吧,等我全部接收了你的力量,我就讓你解脫……」黑影說著,甜香般的誘惑,在苦痛深淵裡的一線光明。
忘記……
是的,如果忘記了他,就不會感到痛楚,不會受到折磨,如果忘記的話,不單是我,他也會解脫的吧……
再一次想到他的痛楚再度席捲,像是再度遭到烈火之刑,少年整個人仰起頭,無聲呼喊,眼睛睜大卻視而不見,靈力瘋狂地洩出,伴著黑影的暢快喊聲。
忘記……如果忘記的話,對你、對我,都會是種解脫,是嗎?
如果忘記你的名字,忘記你的微笑,忘記你的輪廓,忘記和小怪歡笑的日子,忘記與你的那一夜……
這痛苦會消失嗎?
***
看著空無一人的房間,騰蛇像失去了什麼東西一般,腦海空蕩蕩一片,連帶胸口也是一片虛空,竟像是整顆心都不在了。
什麼都想不起來,腦子一片空白,但就算如此,莫名的恐慌卻那樣難以忽視地湧起,他突然控制不了自己,他回頭面對勾陣。
「……你說的那人呢?他在哪裡?」
勾陣的神情也是大惑不解,明明那孩子一直沒有出來過的,為什麼會一點聲息也沒有?
「昌浩?昌浩!你在哪裡?回答我!」勾陣喊著,抱著一絲希望,卻沒有人回應。
「……你在騙我嗎?你藏起那人了嗎?」騰蛇突然喃喃自語。
「你在說些什麼?」勾陣強自鎮定卻被騰蛇此言激怒。「昌浩失蹤了!這對你而言,沒有任何意義嗎?」
「昌……浩?」他喃喃重複,努力想要記住卻無濟於事。「那到底是誰?」
「那是晴明的孫子,也是他唯一承認的繼承人!夠了!騰蛇!」
焦急之下,勾陣再也忍不住發作,她看夠了昌浩傷心崩潰的模樣,就算錯不在騰蛇,但那孩子已經承受不住他一次次的無情對待,如今昌浩竟無聲無息地在神將圍繞下失蹤,勾陣甚至覺得,也許這是那少年自己的期望。
「那是唯一不怕你的孩子,是唯一從心底願意接納你的孩子!你是為了他才變成那白色異獸,他總是喊你小怪;你們倆總是形影不離!你給我想起來!現在!」
勾陣的話語似乎勾起了什麼深埋在心底的東西,可是看著勾陣燒著怒火的眼,他還是什麼都想不起來,那種呼之欲出卻怎麼也難以想起的情況讓他緊握著拳。
兩大鬥將對視著,彷彿一觸即發,六合終於現身出來,站在他們中間隔開了彼此。
「你們吵夠了嗎?現在該做的,是找尋昌浩的靈力。」
一言提醒,兩人睜大了眼。
「昌浩的靈力雖然還不如晴明,但那力量不容小覷,如果昌浩出了意外,或是……其他情況,」六合若有深意地橫了騰蛇一眼,「至少我們會有追尋的線索。」
「靈力嗎。」勾陣立刻閉上眼,過了一會兒又睜開。「不行,我感應不到。」
雖說晴明的靈力神將們都很熟悉,但昌浩的靈力未成氣候,且與其他神將之間並無牽連,臨時要辨認出他是難上加難。
「我也不行。」六合搖搖頭,而兩人同時望向了騰蛇,那是如今唯一的希望。
以往無數次,當昌浩遭遇難以跨越的關卡,兩人合力總是能夠度過難關,而這一次,就算現實如此殘酷,那兩人之間的牽絆仍是唯一的救命索。
閉上了眼,騰蛇幾乎是本能地搜尋著、感覺著,身為兇將的他並不以感應見長,然而不知怎地,當他靜下心來,那股難以忽略的靈力仍然如絲般強韌,就算不像晴明般強大,卻有一樣的存在感,就算早已不復記憶……
感應到了那股熟悉卻又陌生的靈力,就像自己失落已久的東西,只是那力量若隱若現,時強時弱,突然之間強得不自然,緊接著卻又變得極度虛弱,對騰蛇來說,竟像是路標一般照耀著。
「……那靈力……不在這世界……」他突然睜開眼。「在這裡與異界的夾縫中!」
那是唯一的,唯一的想望,唯一注視的地方。
不想忘記你的存在。
就算只有痛苦,只剩無盡的絕望,就算可以忘記,可以解脫……
絕對不想忘記的人……只有你。
最痛苦的記憶被強迫想起,那一夜的情景略過,劇痛讓他閉住了呼吸,昌浩卻死死地撐住,大張著眼瞪著那黑影,似乎想洞穿那黑暗與絕望。
「晴明的小鬼,我讓你忘記吧,只要忘記,就能解脫了……」
那是語言的陷阱,愈是提醒痛苦的回憶,靈力的洩出就愈劇烈。黑影近乎貪婪地吸取著那少年的靈力,難以想像這麼小的孩子,潛力卻如此深厚。
妖魔感覺純粹的力量灌注在身上,狂喜充斥胸臆,只要吸盡這孩子的靈力,能提升的不只是力量,還有妖力的素質,簡直等同脫胎換骨般,從此便可以與那個晴明抗衡!
等了這麼久,自從這孩子出生開始就一直策劃的圖謀終於即將實現,妖魔禁不住地狂喜。
黑影的話語像催眠一般蠱惑著,痛楚與恐懼折磨著少年,與紅蓮、與小怪間的記憶如火焚燒著意識,像從身體內部燃燒殆盡的業火,那劇痛難以忍受,只想大聲哭喊,洩出心中所有悲痛,但昌浩只是咬牙苦忍,他知道,只要心神失守,靈力與意識的最後一道防線就會立刻崩解。
在極度的痛苦裡,繩索無情拉扯著無力的四肢,卻也是唯一支撐的力量,無力垂下的臉上,少年的唇輕輕動著。
「……不想忘記……」
是的,不想忘記,不能忘記,不要忘記,就算多麼痛苦也好……
「你何必這麼固執呢,你在意的那人全忘記了吧,關於你的事情。」
像是言語的鞭笞,殘忍地狠狠鞭在心上,昌浩全身一陣顫抖,那一瞬的劇痛讓他全身收縮,氣為之窒,一瞬間他有痛哭的衝動,那絕望如細針戳入昌浩最痛的傷口。
「放棄吧……只要你放棄,我就讓你輕鬆……再也不用想起那些痛苦的事……」
不再想起……嗎……永遠不再想起,就像他忘記我一般……
一瞬間電光石火,和紅蓮、和小怪之間的記憶如同走馬燈一般,每一件事都像重新經歷一次般鮮明。
記憶,是兩人之間唯一的羈絆,兩條珍貴的記憶之線已經斷了一條,如果自己再忘記,那麼兩人之間的牽絆,就會完全地切斷,再也不留一絲痕跡,那些珍貴的、無價的,難以衡量的記憶,再也無法回來……
「不……不要!不想忘記……不想忘記,我不要忘記!」
昌浩狂吼,體內靈力明明已將耗竭,卻又突然如猛虎出閘般湧出,那妖魔猝不及防,慘叫一聲消失了蹤影,被湧出的大量靈力擠出了時空夾縫。
而昌浩則力盡枯竭,就那樣暈了過去。
***
「嗚……」狂奔中的紅蓮突然感到頭部一陣疼痛,彷彿聽到某個淒厲的呼喊,那聲音那麼熟悉卻又陌生,彷彿在前世曾經聽過,撩起難以承受的心痛,他忍不住停了下來。
「怎麼了?騰蛇?快走啊!」勾陣著急地說著,然而騰蛇已經什麼都聽不見,腦裡只有那熟悉而心痛的聲響迴盪著。
曾經感受過的,那似曾相識的力量就在某處,處於完全失控的狀態。
那到底是誰?到底是誰的力量?
騰蛇突然朝天狂吼,業火的通天力量突然爆發,像是整個人被火吞噬般,就那樣消失了蹤影。
「可惡的晴明小鬼……你以為這樣就可以擺脫我嗎!」
被昌浩爆發的靈力擠出時空夾縫的黑影,像是在喘息般激烈晃動不已,忽大忽小、忽明忽暗的黑影,代表已然元氣大傷。
豈料,一股更驚人的火熱力量就在這時突然出現,業火般的龍捲風中,騰蛇偉岸的身影倏地朝黑影衝去。
「就是你這傢伙嗎!」
騰蛇的怒吼逼來,黑影頓時被業火所吞沒,發出刺耳的慘叫,然而當騰蛇接觸到黑影時,那黑影的力量卻隨即侵入,瞬間心神大震。
異形的力量侵入時,所有失去的記憶影像如同洪水爆發般灌進腦裡,那是黑影本身力量的拚死反彈,毫無選擇的釋放。一瞬間騰蛇仰天大吼,失去的,那些被封印的與昌浩之間的種種如洪水倒灌般回來,外放的力量登時弱了,黑影得到喘息之機,立刻再度鑽入了昌浩所在的空間,避難般潛入了失去意識的昌浩身軀之中。
而騰蛇渾身發抖,被瞬間恢復的記憶所衝擊,像被海水淹沒的孤舟,上下起伏拋飛,身心皆不由己。
所有的迷惘,所有不明的情緒都有了解答,原來失去的竟是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東西,原來那些被自己棄如敝屣的莫名情緒,那些欲言又止,帶著苦痛的熾熱眼光,一直視而不見、不屑一顧的感情,竟是自己發下誓言,要以生命守護的事物……
『紅蓮……』
『小怪……』
安倍昌浩,那個孩子,那個第一次向自己伸出手,唯一一位不怕自己,甚至主動親近自己的孩子,那時接住他小手時的溫暖,永遠也忘不了,明明發過誓要永遠守護的,為什麼,為什麼會忘了呢……
「昌浩————!!!」
心痛之極的狂吼,伴隨著難以抑止的淚,此刻的騰蛇終於成為了紅蓮,記憶恢復的同時,胸口也如被火焚燒般劇痛。
他想起了過去,想起了昌浩對於自己的意義,也想起了自己在忘記他的情形之下,侵犯了那孩子。
他渾身發抖,低頭看著自己的手,難以置信自己竟做出這種事,無法原諒……無法原諒,罪該萬死的過錯。那時的情景如此鮮明,那孩子的每一個表情清清楚楚地浮現,每一幕都如同火烙般烙上心坎,引起一陣陣劇痛。
他想起了那孩子的眼神,想起了他痛苦的表情,想起了當自己抱著他,卻喊著晴明名字時,那孩子難以抑制的顫抖,他就那樣在自己懷中暈去,那猶帶稚氣的臉龐上,傷心的淚跡緩緩流下,那時的他只覺得微微歉疚,此刻卻像是最殘酷的苦刑。
他終於流下了淚,和那孩子一樣的淚水,他卻心知肚明,這痛,只是永無休止贖罪的開始;而如今的當務之急,只有一個。
「昌浩!你在哪裡?我是紅蓮,回答我!」
沿著那孩子力量的痕跡,他衝了過去,心痛讓他的聲音哽咽,他想起了自己那樣殘忍地收回他喊『紅蓮』這名字的權利,那明明是自己鄭重許下的諾言,卻殘忍地片面毀約,讓那孩子承受如同被抽去魂魄般,難以承受的苦痛。
這些日子以來,那孩子到底承受了自己多少折磨?只因為記憶被封印不再想起,就忘了那個比生命更重要的人嗎?
我要怎麼做才能彌補我的歉疚,要怎麼做才能治癒我給予你的傷害?
給我機會,求求你,昌浩,讓我找到你!
「昌浩!!!」
突破了空間藩籬,紅蓮終於找到了昌浩所在的空間,手腳被粗繩緊拉著,強迫張開的四肢、無力垂落的臉龐,那孤寂單薄的身軀,明明才分開不久,卻好像分開了一世般懷念。
等不及地衝到他跟前,顫著手將昌浩的臉捧起,那孩子早已失去意識,臉上淚跡未乾的模樣讓紅蓮心疼不已,輕輕搖晃他的身軀卻毫無反應。
抱著他,紅蓮立刻燒斷了綁縛,然而,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。
正當紅蓮將昌浩擁在懷中之際,那孩子竟睜開了眼睛,突然起身掙開了紅蓮的懷抱,掙脫了身上的綁縛,站起身退開了幾步,紅蓮驚喜不已,連聲音都顫了。
「昌浩,你沒事嗎?」很想道歉,聲音卻梗在喉頭,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。
那孩子卻抬起頭來,直勾勾看著紅蓮,眼神詭異之極,一會兒是嘲笑,瞬間又像是悲傷,又變為痛苦的神情,數次變換,紅蓮直覺地覺得不對勁,那不是那孩子的表情……
「昌浩?」
正當他伸出手去想要碰觸,孩子現出了詭異的笑容。
「哦,就是你嗎,讓這孩子這麼痛苦的人?」
一瞬間心沉了下去,紅蓮瞪大了眼睛,伸出的手停在空中,再也無法碰觸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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