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夏洛克站在某處熟悉的廢棄工廠門口,仰頭上望那片籠罩在陰暗之下的建築物,如果可以的話,他希望永遠也不要再度進入這裡一步。
陰暗、潮濕的青苔佈滿了建築物的表面,從地面竄出,橫七豎八的藤蔓伸出無數的手佔據了每一吋牆面,但它們卻不是綠意盎然,反而與因時日久遠而暗黑的建築一起變成了詭異的黑。在黑霧籠罩之下,彷彿虎視眈眈的陰沈怪獸,只等他越雷池一步,就要狠狠撲上,將他整個人狠狠撕碎。
夏洛克知道那人為什麼要選擇這裡,如果是自己也一定會選能造成敵人最大傷害與痛苦的地方,這裡是他的陰影之地。
在這裡,他毫無預警地犯下有生以來最愚蠢可怕的錯誤,在那瞬間他明白了自己最大的弱點,也同時領略到絕望的感情。最後他被迫擊發了那一槍,那一槍不只是斷送了一條生命,更斷送了和那人之間任何的可能性。
夏洛克很想狂笑一番,自己向來只有理性,只有邏輯與合理的世界突然在那瞬間翻轉了,那是沒有任何合理性,不能預測,連自己也不認識了的茫然與恐懼。是的,他怕極了,這樣的感情他不會面對,陌生、迷惘、失控,就像踏入無法想像的世界,最可怕的是他知道對方不會接受自己,永遠也不可能,尤其自己是殺死他最愛之人的兇手……
這事實讓他的心狠狠被扎了一針。
有如此諷刺的事嗎?當明白感情的一刻,竟是注定失去的那一刻。
他慢慢抬起沈重的腳,慢慢走了進去,就算每走一步都如同千斤般重,但他不可能不救他,不可能不自願跳入這陷阱,是的,就算刀山油鍋,他也甘心湧身跳落,義無反顧。
他慢慢地走了進去,周圍靜得出奇,倫敦向來多霧,即使刻意放慢速度,在這環境下連霧都變成了黑色般,像是在阻礙似的不讓他侵入。
他並沒有刻意尋找痕跡,一棟似曾相識的四層建築阻擋在前,他深吸一口氣,他知道該怎麼走,對他而言最恐懼、最折磨的地方只有一處,他強迫自己走進去,一彎,兩拐,那時的拖曳痕跡在記憶中如此鮮明,看到那片隱隱仍存在的血跡時,他呼吸都覺得困難。
那是瑪莉死去的地方。
而距離幾公尺的旁邊竟站著一個人。
那人看起來完全是一個陌生人,但夏洛克卻在他身上看到了在莫里亞蒂身上才會有的演繹,就算臉不認識,他卻知道他是莫里亞蒂。
夏洛克瞪著那人,臉上漠無表情,掩在大衣下的拳頭卻已握得死緊。
那是莫里亞蒂,就算那是不可能的,但他的確是,就像自己一樣假死脫身,再度出現在自己面前,宛如陰魂不散。
「好久不見啊,老朋友,你可知我多麼想念你。」他臉上的假笑仍然這麼噁心,如此虛假,他的眼睛如同毒蛇一般盯著獵物,滿臉的笑卻配著眼裡的陰狠,夏洛克覺得自己像是被蛇盯住的獵物。
他不答話,只是冰冷地看著他,莫里亞蒂笑了起來。
「怎麼,連跟我說一句話都不願意?我可是很想念你那磁性的聲音哪!」
「廢話少說,華生醫生在哪裡?」
「你連一點驚訝都沒有,也沒有對老朋友突然出現表達一點點的關心,劈頭就只知道問你的醫生,也太絕情了吧。」虛偽的臉上噁心的笑,夏洛克好不容易才忍住嘔吐的衝動。
「別著急啊,夏洛克,我們這麼久沒見,至少也應該敘敘舊,聊一聊彼此的探險,交換一下心得不是嗎?譬如……」他拉長了音。
「這裡。」他那刻意的,拉長的,惡意的語調,夏洛克的心扭曲了一下。
「對你而言,是很特別的地方吧?」
他不答,只是死死瞪著他。
「哦讓我們來想想,這裡有一條生命逝去了,還是你那醫生最重要的人哪。」
他沒有說話,他無話可說。
「她是怎麼死的呢?親愛的,你要不要說說看?」
他咬牙。
「逼我開槍那人是你,不是嗎?」
「唷,偉大的,世上獨一無二的咨詢偵探先生,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有損您的威名啊,開槍的人是你,結束她的生命之人是你,再怎麼狡辯也不能抹煞這個事實,你說是不是?」
他無言,只能緊握著拳壓抑著,但對方沒這麼簡單放過他。
「現在讓我們來進一步想想,你為什麼非殺她不可?」
「夠了……」他忍不住出聲阻止,就算明知阻止也是枉然,但他在害怕,這問題不能再繼續下去,再深究的話,就會到達最深處的祕密,不為人知也不欲人知,一旦揭發,注定只能粉身碎骨的感情。
「你在怕了,夏洛克,因為你知道他在,就算我沒說,你也應該知道的,對吧?」
夏洛克整個人戰慄了,全世界中唯有那人,他不想讓那人聽到這個,就算全世界都毁滅也不想。
他猛然回頭,一個熟悉的,難以忘懷的身影,他說不出他對這身影有多麼念茲在茲日夜牽掛,然而這時候看到他,夏洛克竟感到一陣痛,像被槍打中心臟般腳下空虛。
那是約翰,他站在瑪莉死去的地方看著他。
「約翰……」他想出聲叫他,卻發現他發不出聲。
因為他的眼神,失去重要之人的傷痛,與遭到背叛的不可置信,像是尖銳的刀刺穿了他。
「我不想相信,夏洛克。」他終於開口了,那粗啞的聲音讓夏洛克一陣瑟縮。
「我不相信別人的話,就算你親口承認過,我還是不願相信。但是在這裡,我無法不相信了,夏洛克。」
夏洛克閉閉眼,突然覺得無法呼吸,胸口生出的巨石壓扁了他的肺和氣管,他臉上所有的血色都被奪走了。
「這裡有……她的血,是嗎」
他沒有答話,但表情已經說明一切,他伸出手,沾染地上的血跡,,放在唇上親吻,夏洛克看著那舉動,靜靜的,任心裡的傷口流血。
背後另一個聲音卻響起了。
「讓我來告訴你一切吧,親愛的醫生。瞧,夏洛克,我很仁慈,當著他的面,我給你辯駁的機會。」
「不。」他奇怪自己竟然還能發出聲音,就算那聲音虛弱之極。
「哈,連辯解都不想了嗎?因為這是事實,你非殺死醫生妻子不可的理由。
被逼什麼的都是鬼話,真正的原因是……」
「不要!」
「因為你恨那女人。」
在莫里亞蒂說話的同時,夏洛克喊出了聲,不由自主喘著氣,而約翰的反應是大惑不解。
「你恨瑪莉?為什麼?為什麼要恨她?」
「……唉呀,夏洛克,幸好醫生有點遲鈍,不是嗎?」
夏洛克緊繃的神經稍稍鬆了一線,他最害怕的祕密尚未洩露,審判的那一刻未曾到來,然而約翰的怒氣方興未艾。
「告訴我!夏洛克!為什麼!」
夏洛克看著他,約翰綠色的瞳孔因怒氣而發亮,那光芒就像水中的寶石燦爛奪目,為了那雙眼可以一直投注自己身上,他可以付出任何代價。
如果注定失去的話,也許讓你恨我會更好過一些。
「你錯了,約翰,我不是恨她,只是利用她,拿到我要的東西而已,而當東西到手,她的利用價值就沒了。」
他深吸一口氣,好不容易把話說完。
「如此而已。」
「如此而已!」
怒氣衝到了頭頂,矮小卻精悍的身軀像箭般衝前,揪住夏的衣領,重重把他一路壓退到了牆壁。
「瑪莉的一條命,你只有這句話可說嗎?」
他的力道壓得夏洛克無法呼吸,彷彿整個肺部的空氣都被硬生生擠出來,他狂怒的臉接近自己,近得可以感受他壓抑的喘息,夏洛克突然意識到,這也許是他們身體距離最緊密的一次,在這麼近距離看他的眼也是第一次.....他綠色的眼如此透明,美得像是夜空中永遠無法企及的星辰.....夏洛克奇怪自己現在竟會想著這些事情,就算如此,在好不容易吸到一口氣時,他還是冷冷地打擊他,就像他平常在做的事一樣。
「如果你肯動一點腦筋,約翰,你應該會發現瑪莉出走時的異樣,如果我真正在乎一個人,我不會讓她一個人陷入那種危險。」
這句話正中了他的弱點,鋼鐵般軍人出身的男子眼裡,一瞬間竟出現了淚光。
「是的,我該死,我最該死的是沒有把我那該死的,有你號碼的電話藏好!你知道嗎?當我發現她拿走那電話時我稍微安心了!我認為你會幫她!結果卻是把她送入虎口!」
夏洛克摒住了呼吸,心口的痛楚讓他連約翰一記重拳打在臉上的痛都感覺不到了,他倒在地上,又被強迫起身,感覺身後那雙大手的力道,他本來自信論近身搏擊,他不會輸給這矮了他至少十公分的男人,但現在則完全不是這麼回事。他再度被壓在牆上,這次是面壁的姿勢,雙手被他拗到背後,不自然的姿勢讓他的骨頭傳來格格的慘叫,但更痛的是莫里亞蒂的話語,道出了如今殘酷的事實。
「哈哈,夏洛克,你不覺得倒反過來了嗎?和那日泳池邊的情況?那時誓死保護你的男人,那時為了你奮不顧身的男人,現在卻親手抓住你,恨不得殺了你,有比這更諷刺的事嗎?」
他笑得彎下了腰,笑得喘不過氣來,興奮得團團亂轉,活像發了情的猴子。
「我不想這樣,夏洛克。」身後的男人咬著牙。
「告訴我你說的都是假話,都不是真的!」
喘息著,夏洛克心如刀絞,他那美好的唇邊卻彎了起來,是的,他在笑,不是有一種理論嗎,叫樂極生悲什麼的,當人悲到極處之時,就會有另一種截然相反的情緒來平衡,現在就是那種時刻吧。他任腦中亂七八糟的念頭此起彼落,只要能夠分一點痛走,什麼都好。
可恨的是他卻必須繼續凌遲自己的心。
「告訴我,約翰,你後悔了嗎?那時候如果沒有拚命救我的話,她就不會死在我手上了。」
「別這麼說,他媽的別這麼說!你是在否定我們共同度過的一切嗎?」
他喘息著,聲音都不穩了,他的手在顫抖,無法控制的。突然間,夏洛克被一陣悲慟襲擊,他感覺喉頭深處有什麼要失控了,他不能任由此事發生,死也不能!
「如果對我和你兩人都好,我寧願。」
他昂然說道,就算這是他說過這輩子最痛苦的謊話。
語聲一落,他感覺脖子一痛,眼前黑了過去。
也許這樣對他來說才是解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