滿身創痍,渾身浴血,身上的痛楚已然麻痺,心痛卻沒有一刻稍歇,那痛驅使著他向前走,周圍下著大雪,身後的腳印竟已血跡斑斑,宛如代表地獄的奈何花。
那是,自己走過的血路吧?
起初,只知道朝自己希望的路途前進而已,卻在不知不覺之間,踏出一條血路,這條路也許是通向新時代的大道,路邊卻不知淌著多少人的血,多少人的幸福被遺忘,多少人的幸福被剝奪?而親手奪去這一切的人,是自己……
而如今,由自己踏出的血路,也將葬送自己的生命嗎?
被雪地閃光照得有些模糊的眼望向前方,他看不清楚,卻隱隱約約地,看到那個身影……他整個心顫動了一下,變故卻在此時陡生。
毫無預兆的轟然巨響,後頭大片雪花坍陷,他本能地跳起翻滾躲避,雪裡卻竟夾雜著大石,重重擊中他後心,眼前一黑,胸口翻攪,嘴邊溢出血來,兩條鎖鍊就在此時竄了出來,分別纏住了他雙臂,拔刀齋咬牙,手裡刀仍緊握,正想施力,抬起眼時,卻看到了她……那個永生難忘的身影正朝自己走來,正欲掙脫的動作頓時停了。
她仍然是一身雪白,除了腰帶一抹紅以外,竟與雪景無甚區別,而她那一頭黑色秀髮微散著,隨風揚起一陣髮浪,清麗猶如神人。
而她的眼神,卻如同那日初見那般,那樣無機,而冷漠。眸子裡看不出刻骨的仇恨,卻也沒有一絲感情,那模樣,不是平常和自己相處的巴,那感覺竟是那麼遙遠。
與她冰冷眼神相觸,剎那間電光石火般明白了些什麼,拔刀齋心口劇痛,猶如一箭穿心,再也抑止不住地吐出血來,縛住雙手的鎖鍊卻撐住了他身體,諷刺地避免了在她面前倒下。
無法再顧及雙臂受制,他只是看著她的眼,目光再也無法移開。
見他吐出血來,巴眼裡一瞬心疼神色略過,卻仍忍心不言。
兩人之間相隔咫尺,此刻卻竟如同隔著千山萬水,遙遙相望間,眼裡卻皆只有彼此,無論愛也好恨也罷,是悲哀是痛楚,都再容不下別人的存在,哪怕是無緣的未婚夫,或是在旁虎視眈眈的死敵。
「那是……真的嗎?」溢著血的唇微微動著,別的事物再也視而不見,就算明知巴的身後又出現另一個高大的敵人,他仍然只看著她一個人,彷彿天地間已沒有其他值得注意的事物,包括自己的性命。
「……」
他的問題,包含了千言萬語,想吶喊的想責問的想證明的,都只剩下了這一句。因為其他的話語,再也說不出口。包括那些兩人之間最私密的絮語,最親密的擁抱,都已只成痛楚。巴似乎知道他的意思般,痛苦神色掠過,卻仍給出了殘忍的答案。
「唯有這樣,我才能對得起……他……」
劇痛再度讓呼吸頓止,嘴裡的腥甜再度溢出,似乎身上也沒了力氣,站著只是因為,那樣才能將她留在眼中,就算對她而言,自己的存在,只是……罪惡而已。
而巴背後的男人獰笑著。
「很好,女人,你完成了你的任務,剩下的,就交給我了。」
說著便走向拔刀齋,他身子卻動也不動,瀏海遮住了他的眼,只剩下唇邊的血,一抹殷紅,在蒼白的臉上竟如此刺眼。雙臂遭兩側扯直,任欲取自己性命的敵人接近,卻毫無自保的動作。
他只想看著她,就算那是他生命最後剩下的所有時間也好。
而巴見那男人走向拔刀齋,卻神色一變。
「你想做什麼?」
「愚問!當然是結束拔刀齋的性命!」
豈料這理所當然的回答,巴卻出乎意外的反應。
「……不……這和約定的不同,你答應過我,會留下他的性命……」
「哈哈哈哈!」像是聽到最好笑的笑話,那人仰天長笑。
「笑話!殺死拔刀齋是我們闇乃武最大的目的,怎可能因為你這弱女子的要求就此做罷!況且,犧牲多少人換來的戰果,怎可毀於婦人之仁!」
巴本已蒼白的臉上,此刻連唇的血色都快失去,她不禁顫抖起來。
「不,這跟我們約定的不同,我只想讓他放下劍,不該是這樣的……」
「少說得一副局外人樣子,難道你絲毫沒有過殺他的念頭?絲毫沒有想折磨他的念頭?」
「我……」巴露出痛苦與矛盾的神色,然而看向在不遠處他的身影,那為了自己而傷痕累累,甚至甘心引頸就戮的模樣,突然一陣強烈的心痛。
「你已經成功成為他的弱點,我不得不佩服你的手段,能讓他傷痛至此,甚至毫不抵抗,倒省了我們不少工夫。不過你的利用價值,也到此為止了,乖乖退下,目送我們為你那未婚夫報仇吧!」
「不!」她突然抽出藏身的匕首,擋在那人身前。「不要傷他!」
「滾開!」那頭子哪會把一個不會武的弱女子放在眼裡,一拳揮去,巴整個人被打了出去,跌在地上翻了幾圈,登時不省人事。
「巴!」眼見她為了保護自己而遭襲,拔刀齋原已任人宰割的身軀突然動了,他雙臂猛然發力,旁邊兩人完全沒料到已經失去生存意志,任人宰割的殺手竟然再度復活,猝不及防下,兩人被狠狠甩至前方,失去平衡。
「喝啊啊啊!」
拔刀齋猛然使力,左邊一人被甩得朝頭子撞去,右邊那人也失去平衡,鎖鍊鬆動,拔刀齋立時拔起,朝右邊那人撲去,手中刀毫不留情刺入那人脖頸,扯開了一邊鎖鍊,而那頭子畢竟不是省油燈,竟避過朝他撞來的部下,趁緋村仍在試圖解開糾纏鐵鍊時攻擊,拔刀齋身軀扭轉,以右手鐵鍊擋住一擊,那擊儘管讓拔刀齋被鍊子牽動的虎口劇痛,那勁道之大打得緋村整個人後退,但那鐵鍊也生生被擊斷。
就在緋村右手脫困同時,頭子大喊「拖住他!」手肘彎起,以極近距離狠狠朝拔刀齋胸口肘擊,本來拔刀齋身子靈活,這一擊原可躲開,可鎖鍊那頭的人反應也快,聞令立刻使力,拔刀齋失去平衡難以躲閃,就這樣胸口重重受了一記搥擊,再度噴出血來,跌在雪地上,那力道大得又翻了一圈,雪地上點點血跡。
原以為這一擊會讓他失去抵抗力量,豈料緋村竟掙扎著再度站起,左手被拉扯半舉,鐵鍊扯直,另一手緊握著刀,大大喘息著,瀏海裡若隱若現的眼神雖已失焦,卻仍然銳利,那模樣,像是被逼至窮途末路的困獸。
頭子獰笑著衝了過來,拔刀齋一手受制,騰挪範圍受限,只得一刀揮下,頭子已繞到他身後,再度朝背後重擊,拔刀齋危急間向前踏出一步,總算稍減威勢,急噴出一口血,卻同時一拉左手,利用鎖鍊另一頭拉扯的反作用力,拔刀齋驀地朝鎖鍊那人衝去,倒像是對方拉他過去一般快速,手起刀落,就此了帳。
那人倒下之時,鎖鍊同時鬆開,拔刀齋抬起頭喘息著,雙手握刀,因為流下的血使手也濕滑了,險些握不住刀,渾身傷痛,他恍如不覺,只是死死地盯著敵人,眼裡卻只剩下模糊一片。
重傷之間卻能有如此反應與威勢,委實可畏可佩,頭子臉色一變,卻也注意到他持刀方式改變,細微變化代表的意義讓他冷笑。
「握不住刀了嗎?哼哼……你現在五感俱失,胸口後背受了那樣重擊,內臟也已受創,我倒想看看,你還能撐得了多久?」
頭子說著,開始使用游擊戰術,以快速身法游鬥,絕不靠近拔刀齋揮刀範圍之內,消耗他僅餘不多的體力。
又挨了好幾下子,拔刀齋知道自己已撐不了多久,唯一撐持他的,是保護她的意念……
閉上眼睛,感覺那頭子的動向,朝向那人衝來的方位。
「巴……」在心中默唸她的名字,慢慢地,他雙手持刀上舉,去除雜念,全力一擊,就算只能同歸於盡,我也要……保護你……
手起刀落的瞬間,溫熱的血淋在了身上,鼻端卻除了血腥味之外,更有另一股極其熟悉的,屬於她的馨香……
白梅……香……
醒悟的瞬間,心臟整個縮緊了,睜開眼睛,顫抖著揉眼之時,面前倒下了兩個人,其中一人是那個頭子,他首當其衝,仰天倒地已然死亡,從肩膀砍至心臟,爆出大量的血;而另一人,卻是理應暈去的那位女子,一身白衣,已被染成怵目驚心的紅色,那麼刺眼的紅,慢慢地、確實地擴散著,劍心瞳孔收縮,身子不禁打顫。
「巴……巴……為什麼……」
渾身的力氣剎時被抽乾,他跪了下去,以顫抖的手檢查她的傷勢,頓時腦子一片空白。
親手殺死自己深愛的人,這樣的事實擊潰了拔刀齋所有的意志,他渾身發著抖,扶起了她的身軀。
請不要這麼殘忍,如果這是你給的懲罰,我寧願被你刺死千萬次……
望著巴奄奄一息的臉龐,拔刀齋卻連淚也流不出來,只是任劇痛摧殘著每一吋身心,而巴的唇卻動了,她最後的話語,卻是那麼意外。
「對不……起……我……這麼做……畢竟……是在折磨你吧……」
「但唯有如此……我才能……對得起他……將這條原屬於他的性命……還給他之後……」
「我才能,從此……只屬於……你……」
以為再也無法更痛的心口再度被刺穿,淚無法抑止地崩潰而出。
對巴而言,愛或恨,早已無分彼此,或者那恨早已化成了愛,卻無法承認,那樣的痛,唯有以死來消除。
「我只想成為……你的刀鞘……包圍住……你的狂氣……」
她說著,舉起了手上的匕首,拔刀齋只是看著她的臉,對於她慢慢伸向自己的刀,卻毫無反應,甚至他多麼期望著那把刀能在自己脖子上重重劃下,然而她卻在那道清里留下的傷上,劃下了永遠的痕跡。
將自己永遠,刻在他的心上。
「我……相信……你一定可以……讓這痛苦的世間,化為天堂……」
「別再……哭泣了……」
巴斷氣之前,留給他的,是笑容。
那是永生難以忘懷的,最痛,卻是最美的笑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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