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自此以後,艾瑞克的眼,便再也離不開那不像死神的死神身畔,他總是看著他,看著他徒勞地為死者做那些事,他不忍阻止。而他也知道,就算出手阻止,只要看到阿倫的笑,自己便只有退讓的份,而不知不覺,就算不搭檔出勤,他也會下意識地探問他的情況;而與他搭檔的時候,向來對任務無感,嚴守「無表情」守則的艾瑞克,也不知不覺地表情鬆動,尤其是看著阿倫笑容的時刻。

直到那一日。
那是一次大規模的黑幫械鬥,注定死去的人們,在無意義的怒火與打殺之間倒下,身為死神的阿倫和艾瑞克只能靜靜旁觀,並且一一回收那些死去的靈魂,看著那些年輕的生命就要這樣無意義的浪費,阿倫心痛不已,然而他也只能按照死亡預訂表一一揮落鐮刀,自從那一次以來,阿倫像是下定決心接受自己身為死神的使命般,他不再恐懼揮下鐮刀,卻更加執著於給死前的人更多的撫慰,不論是輕撫臨死者,或是在他們耳旁輕哼安眠曲,任何的方法,只要能稍微減輕一些他們的痛苦,阿倫都會去做,那像是奉獻自己一般,悲憫的回響。

而對艾瑞克來說,不知從何時開始,在一旁守護著他,變成了另一種類似任務般的使命,像是阿倫心甘情願的付出一般,也成為艾瑞克心中任務的一部份。

只是從那一刻開始,一切都不同了。

正在專心回收靈魂的艾瑞克,突然聽到阿倫的悶哼,回過頭去,竟看見阿倫一手撫胸半跪在地,臉上表情盡是痛苦,艾瑞克心頭一跳,撲了過去扶住他的手臂。
「阿倫?你怎麼了?」

只是說一句話的時間,艾瑞克卻已看到阿倫的臉失去了血色,他抬起臉,竟仍對自己露出微笑,但那滿是痛楚的笑容卻讓艾瑞克一陣心痛。
「我……我沒事的,不知道為什麼,心臟……好痛……」他咬著牙說話,艾瑞克感受到握著的手臂顫抖著,看了看在他面前的死者,如以往般呈現平靜的死容,然而不知道為什麼,那平靜的模樣卻讓他湧起不祥的預感。

身為前輩,身為壽命長久的死神,協會裡也流傳著許多的傳說,好的,壞的,當然也包括一些禁忌,以及深埋在久遠時代中的黑歷史。數以千計的死神中,通常壽命都可達數百年之久,然而也有一些未滿百年便死去的死神,對艾瑞克來說,對於壽命這種事他從不在乎,因此也沒研究過那些人的死因,但除了重傷而死之外,還有一些「特殊」原因,那是許多資深死神都知道卻很少提及的,禁忌的事實。

「你休息一會,接著由我來吧。」說著放開了他,卻感覺手被抓住,回過頭,阿倫臉色蒼白,那眼光說著抱歉,卻也寫著說不出口的寓意,艾瑞克有些生氣,不禁脫口而出。
「你顧好你自己吧,不要再做那些多餘的事了!」近乎粗暴地甩掉他的手,艾瑞克也不知道為什麼有一股怒氣填滿胸臆,他看得出那傻瓜的意思,說來說去他還是同情那些死者,就怕他們受到多餘的痛苦,就算自己身體發生變異了,也不惜拖著病體向自己求情。

「艾瑞克……前輩……」聽到他喊自己的名字,艾瑞克竟感覺心跳加速,儘管怒氣未消,他仍然忍不住回過頭,卻心裡一驚,急忙上前將他扶起。
「對不起,我太用力了……你還好嗎?」
沒料到阿倫已經沒有力氣,一甩之下竟讓他跌倒,艾瑞克扶著他,再度接觸到他的眼光,忍不住複雜情緒,深深嘆一口氣。
「…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,總可以了吧。」緊皺著眉頭,回頭卻看到他儘管疼得發冷汗,卻還是對自己露出微笑。
「謝謝……」艾瑞克點點頭,一語不發繼續任務,只是心裡千迴百轉,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性。

如果,如果記得沒錯,如果猜測屬實,那麼……他突然感到恐懼,心沈了下去。
不要………一定不會是的。
一定不會。


只是回到協會時,殘忍的消息正等著他們。
「……這是……死之棘。」威廉推推眼鏡,微微低頭,讓反光掩住眼裡的一絲憐憫。
聽到這確定的宣判,艾瑞克幾乎眼前一黑,退了一步,阿倫則是一臉茫然。
「死之……棘?那是……什麼?」

威廉瞄了他一眼,嘆了口氣。
「真是的……就算是研修也不會跟你們說這些事吧,因為這只是所謂的傳說而已,已經很久很久,沒有死神得到這種怪病了。」

「怪病……?」

「是的,死之棘,傳說中,死之棘是纏繞在心臟上的矜刺,會慢慢地,慢慢地深入心臟,從最初的發作開始,它會慢慢地,一次又一次的發作,一次比一次更深入心臟,直到……」
「直到死去為止。」

威廉看著半躺在病床上的阿倫,以他那沉穩而不帶感情的聲音,那樣直接地……宣判死刑。

聽著死刑的無情宣判,阿倫整個人呆住了,然而他只是靜靜地看著前方,看不出悲喜,如果不是臉色似雪,會以為他只是在聽著別人的事。

「為什麼……?」
他擠出了這句話,威廉翻著卷宗,彷彿理所當然地回答。
「為什麼會中這『死之棘』嗎?確切的原因沒有人知道,傳說中是所謂死者的詛咒。」他很快地說完,像是說著什麼禁忌話題,畢竟對死神來說,「死者的詛咒」什麼的,是大忌。

「沒有挽救的方法嗎?」阿倫並未說話,艾瑞克搶先提問,威廉奇怪地望他一眼,繼續說著。
「你應該也知道的吧,艾瑞克‧斯林維,中了這死之棘的死神,無一倖免啊。」
「我,我的確知道,只是問問罷了。」艾瑞克別過頭去,阿倫則在聽到他知情之際,身子微微一震,以複雜的眼看向他,卻找不到回望的眼神,他默默地收回目光。

「雖然中了死之棘,死期也不是這麼迫在眉睫的,雖然也有發作到死去只有數十年的紀錄,但也有死神拖了一兩百年,只要在發作的時候休息就可以了,可以吧,阿倫‧漢弗瑞茲。」威廉冷酷地下了論斷,在紀錄上寫了什麼,像是會議結束得到決議一般,乾脆地轉身出去了。

威廉出去後,便只剩下兩人之間漫長而難堪的沈默。
艾瑞克背對著阿倫,阿倫也始終沒有說話,直到艾瑞克終於忍受不了,才移動一步,卻聽到阿倫的聲音。

「你早就知道了嗎?」那語氣並非責問,甚至不帶一絲情緒,卻帶著無限蒼涼,那聲音逼得艾瑞克回過頭去,看見阿倫那始終慘白的臉。
「如果你知道,能不能告訴我,為什麼,我會得這種病?」
「阿倫……」
「請告訴我……這是詛咒嗎?我那樣做,他們……會恨我嗎?」阿倫看著自己,那焦點卻不在自己身上,像是在問著那些死者,那種相信的、深信的一切事物都被摧毀的絕望,艾瑞克的心揪成了一團。

「不,這不是詛咒,這是……只是一種病罷了,不是詛咒,決不是的!」
他情不自禁上前緊緊抱住他,握住他冰涼的手,艾瑞克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激動,他想安慰他,想給他溫暖,想告訴他這一切只是個巧合,不想讓他所做的一切努力竟換來如此殘忍的報償。

然而他心知肚明,恐怕這死之棘,正是吸收了死者臨死前的不甘而結成的抑鬱,如同毒藥一般,無法可解,而普通的死神由於不動心,不被死者的情緒影響,因此也與這奇病無緣。冷酷作為死神派遣協會的守則之一,畢竟其來有自。

阿倫則只是被動地任他擁抱,那神情沒有半點變化,只是感受著艾瑞克手掌的熱度,那是渾身發冷的他唯一能感受的溫暖。

阿倫的死之棘初次發作,讓他消沈了大概半個月,這期間,艾瑞克自告奮勇代替他的工作,然而,半個月之後看到他,艾瑞克驚訝地發現,阿倫又是那樣精神奕奕。

「艾瑞克前輩,真的非常謝謝你這些日子的幫忙。」阿倫行了個禮,看到熟悉的微笑,艾瑞克一陣欣喜。
「你身體好了?」
「嗯,沒事了,其實痛了一天也就好了,也沒什麼。」他淺淺地笑著,這話卻讓艾瑞克不禁心痛。
「真不要緊了嗎?」
「沒事的,請放心,我只是花了一點時間給自己心理建設罷了。」
「哦?」
「我想通了,那不是死者的詛咒,而是依賴。」
「依賴?」一瞬間艾瑞克以為自己聽錯,卻看到阿倫微笑點頭。
「是的,我一直希望能為死去的人做些什麼,如果,如果這死之棘,能讓我分擔一點他們的痛苦,那麼,對他們而言,我就是指引他們的光芒吧。」

「阿倫……」看著阿倫,一股說不出的,難以形容的情感從心中升起,一股衝動想要衝上前去,將他緊緊擁入懷裡,然而艾瑞克克制著,只是看著阿倫那仍然溫暖而包容一切的眼神,儘管無可避免地染上了些許無奈與痛楚。
「如果,這就是我的命運的話,也許我應該感謝才對,因為我的生命,終於有了意義。」
阿倫說著,維持著臉上的微笑,然而艾瑞克卻看著他的眼睛,在眼鏡掩蔽的目光裡,他感覺那眼神裡,儘管發著光,卻沒有絲毫神采。

「……你真的,這麼想嗎?」
沈默了一會,艾瑞克慢慢地說著,他專注地看著阿倫,也許他是個粗枝大葉的人,但看著阿倫溫柔而帶著悲傷的笑,他突然覺得胸口像是被什麼壓住了般,像是想哭卻哭不出來的壓抑。

這話讓阿倫看向那個看似粗獷的男人,不自覺地,他的雙拳死死緊握著,指甲幾乎陷進手心,
突然下一瞬間,阿倫感覺眼前模糊了,喉頭的酸痛無法抑止,他感覺他無法動彈,巨大的悲傷被埋在表面的樂觀裡,卻被這男子一句話便簡單地挖出來。

「我……好怕……這幾天,我一個人在病房裡,看著天花板,在死亡的恐懼裡,只有我一個人……」
「阿倫……」艾瑞克上前一步,很想說些什麼安慰的話,卻發現不論說什麼都是徒然,都是無聊的空話,他只能沈默。他不甘心地握緊了拳。

「……對不起,我在說什麼呢,艾瑞克前輩,對不起,我竟然對你說出這種無聊的話……」
突然醒悟,阿倫急忙抹去眼淚,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輕易地流露出脆弱,在艾瑞克面前,在自己最嚮往的前輩面前,竟然如此失態……他會看不起我吧……

「我不覺得無聊,一點也不!」猛抬頭,艾瑞克情急說道,看到阿倫的淚,突然之間,心痛難以抑止,而阿倫繼續道著歉。
「真的,很對不起,艾瑞克前輩……像這種一直拖累人的後輩,平常也幫不上忙,一直那樣任性,如今自食後果,還拖累前輩增加工作……」

「夠了!」聽他這樣數落自己,艾瑞克不禁生起氣來,那微妙的感覺卻也更加明顯,對他說不出是同情還是憐惜,現在對艾瑞克來說,他能做的只有……

「艾瑞克前輩?」聽到懷裡的人悶悶的聲音,艾瑞克猛然醒悟,自己竟上前抱住了阿倫。放開了懷中人,為掩飾自己的窘態,他急忙轉過身,避開阿倫的視線。

「別誤會,我只是聽不下去你再這樣數落自己!我一點也不覺得你拖累我!一點也不!再也別說那種話!」

有些過份激動,卻也是溫暖的話語,阿倫慢慢現出微笑,那是安慰的,釋然的微笑。
「謝謝……艾瑞克前輩,你這麼說,我真的很高興……」看著那可靠的前輩背影,淚水忍不住滑落,他真的很怕,很怕被這位自己最崇拜的前輩否定,聽到自己之所以中了「死之棘」的原因,阿倫彷彿整個靈魂都碎裂般,肉體的痛他不懼,那種整個人格都被否定般的痛楚,才是最可怕的懲罰。

「我可以……我可以再和你一起出任務嗎?」
擦去眼淚,阿倫聞言一怔,猛然看向那位金髮男子,這是他不敢提的要求,畢竟得了這不治之症的死神,多少也會成為忌諱的存在吧,也許他不會願意再和自己一同出任務,以免遭遇同樣的命運,而他卻那樣毫不猶豫地……

看著他,淚水再度不自覺滑落,因悲嘆自己的命運而冰冷的心感受著那個男子給予的溫暖,他點著頭,像個孩子一般伸手拭著淚,而那個金髮男子像是害羞一樣背對著他,等不到他的回答,艾瑞克搔搔頭,想回頭問個清楚又低著頭有點遲疑,第一次看到那個粗獷漢子這麼扭扭捏捏的模樣,阿倫忍不住笑了出來,正好迎上艾瑞克的目光。

笑中帶著淚,阿倫的笑容映進艾瑞克的眼底,一瞬間他呆了住,任心底那股熟悉卻更加強烈的悸動擄獲了自己的心。在那瞬間,他無法動彈,也無法移開目光,他陷溺在那感覺裡,無法自拔。

那就像是在漫長又漫長的黑暗永生裡,第一次發現的微弱光芒。

身為神的一員,幾乎是不會死去的存在,在漫長的生命裡,所有的死神皆如行屍走肉般,活著只是不斷地出任務,不斷重複著一樣的過程。看遍了死亡,對任務早已麻木,有些死神便耽溺於與同僚玩著無聊的交往遊戲,或是像克雷爾那樣遊戲人間。而艾瑞克卻對這一切全無興趣,即使跟著去聯誼,也是一個人悶著頭喝酒,沒有人入了他的眼,也沒有人能讓他動心,而他向來習慣了這一切,直到阿倫的出現。

然而,命運總是如此殘忍,好不容易,好不容易在徹底黑暗的路途上,出現了唯一的,唯一的光芒,那光芒卻注定了消逝的命運。

他呆看著阿倫,體會著在漫長的,漫長的旅途中頭一次感受到的可貴悸動,心痛卻隨之而來,無以復加。

「我們走吧,艾瑞克前輩。」阿倫說著,罕有地先往前走去,看著阿倫纖細卻無比堅強的背影,艾瑞克在那瞬間下了決心。

他要救回他,從死之棘的手中,搶回他的光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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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chao0201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